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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困境”在东京重现

东京/阿姆斯特丹

日本,这个素以精致细腻的文化和热情好客闻名于世的国度,此刻正站在一个既令人兴奋又带着几分苦涩的十字路口。

想象一下,就在今年(2025年)樱花季刚过的三月,那涌向岛国的国际旅人潮,有近乎350万,相较去年此刻,足足向上跃升了13.5%!

更叫人惊叹的是,仅仅是新年的头三个月,日本便迎来了它第一千万位远方的客人,照这势头看来,说2025全年游客总量将轻松刷新2024年那创纪录的3687万人次,恐怕不是什么大胆的臆测了。

日元汇率一度的相对疲软,无疑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全球的目光投向这片东瀛之地;而疫情过后,人们那份压抑已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旅行渴望,也确实如火山一般,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旅游业的这份繁荣,像一股暖流,为日本的经济版图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这枚光鲜的硬币翻过来,便露出了日益棘手的“过度旅游”的隐忧。

就说2024年,平均下来,每个月都有超过300万的外国面孔出现在日本各地,他们一整年的慷慨解囊,为日本贡献了高达8.1万亿日元的消费。

当人们津津乐道于东京的繁华、大阪的美味、京都的禅意时,这条经典的“黄金路线”上的三座城市却似乎快要被这份厚爱压得喘不过气。

占比超过七成的过夜游客,都不约而同地涌向了这些星光熠熠的核心地带。尤其是在千年古都京都,有些时候,街头巷尾的游客身影与本地居民的数量,竟然会达到一种令人咋舌的1:1。

试想,平日里清幽雅致的古寺,如今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那份宁静还能剩下几分?

昔日充满生活韵味的小巷,如今被拖着行李箱、说着各国语言的游客所占据,本地人的寻常日子,又怎能不被打扰?

公共交通系统,在旅游高峰期早已是“不堪重负”的老调重弹,连本地的上班族们,也得在通勤路上平添几分焦躁与无奈。

热门地段的酒店、民宿价格,更是节节高升,高到让许多本地人都只能望洋兴叹。

更让人揪心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碰撞与摩擦也悄然增多。

有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或许是无心,或许是疏忽,不太顾及当地的风俗,有的误闯了私人宅邸,有的在神社留下了不合时宜的涂鸦,更有甚者选择在规则之外攀登富士山两次寻求救援。

还有在京都的祗园街角,那些追逐、甚至有些冒犯地拍摄艺伎的行为,也让这份美丽蒙上了一丝阴影。

面对这股挡不住的浪潮,有些商家甚至无奈地打出了“本地居民专属”的优惠牌,试图在这喧嚣中为街坊邻里留一片小小的清净。

好在,日本政府与地方当局,并非对此视而不见,他们早已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正绞尽脑汁寻求良方。

其中一项颇受瞩目的新尝试,便是计划从今年(2025年)7月起,在一些炙手可热的景点试点“阶梯式定价”。

比如说,北海道那蜚声国际的滑雪天堂新雪谷,或是冲绳的自然主题乐园,乃至京都那座承载了无数历史记忆的清水寺,都有可能成为首批“吃螃蟹”的地方。

说白了,就是对外国朋友们收取相对高一些的门票,而这多出来的“真金白银”,则会实实在在地用于景区的保养修缮、周边基础设施的更新换代,最终目的,还是想让每一位游客都能有更好、更舒心的体验。

不仅如此,日本政府还特地拨出了一笔150多亿日元的款项,专门用来修剪因“过度旅游”而滋生出的种种旁枝末节。

这些资金,一部分将用于推广人工智能和实时数字导览这类“聪明”技术,希望能更高效地疏导人流,让旅行不再是“人挤人”的苦差事。

另一部分,则是用来鼓励游客们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去探索那些藏在二三四线乡镇和宁静乡村里的“秘境之美”。

毕竟,日本的魅力,绝不仅仅浓缩在东京的摩天大楼、大阪的市井小吃和京都的红叶古刹之间。

目光转向欧洲,远在另一端的阿姆斯特丹,同样在这场与“过度旅游”的拉锯战中费尽心神。

回想2023年,这座小巧的运河之城竟也款待了超过2000万的游人。

新闻里那片本应属于历史与悠闲的市中心,几乎完全被观光客所“占领”,本地居民的生活品质因此大打折扣,也难怪许多阿姆斯特丹人,会下意识地选择绕开市中心那片喧闹。

为了找回那份属于城市的宁静,阿姆斯特丹的政策也是几经调整。

他们曾一度对Airbnb这类短租房痛下杀手,严格限制其出租天数和入住人数。

但批评的声音也随之而来,认为这不过是把水从一个池子舀到另一个池子。

游客总数未减,反而可能把更多人推向了本就紧张的酒店,城市的住房短缺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阿姆斯特丹还曾颇具创意地发起过一项名为“请勿靠近”(Stay Away)的线上“劝退”活动,目标直指那些来自邻国、行为举止不太体面的“派对型游客”。

当然,关于这座城市旅游业究竟该何去何从的深度探讨,也一直在阿姆斯特丹的咖啡馆和议事厅里回响。

有人觉得,阿姆斯特丹应该把橄榄枝抛向那些更有品味、消费能力也更强的“优质游客”,而不是盲目追求人头的数量。

但这种想法,立刻就触动了另一些人敏感的神经,他们担心这会不会演变成一种“旅游的精英化”,甚至是一场对城市原有包容品牌的“清洗运动”。

东京和阿姆斯特丹,这两座远隔万里的城市,此刻面临的困境,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如何在旅游这块诱人的蛋糕和城市自身的特色、居民的安宁生活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这不单是他们两家的烦恼,更是摆在全世界许多热门旅游目的地面前的一道思考题。

这些国家与城市,或许在地图上只是小小一点,却在全球的文化交流和经济脉动中,扮演着举足的作用。

如何在发展的快车道上不忘初心,守护好各自城市的灵魂与温度,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要不要全球化”的选择题,而是关乎我们如何走向一个更健康、更可持续的“再全球化”的必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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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兰风樱语:日本与荷兰四百年的爱恨情愁

《日本经济新闻》驻欧洲编辑「赤川省吾」(Dr. Shogo Akagawa)于2025年4月27日发表了一篇名为《“西方”分裂,二战后秩序崩溃》的网站会员文章。

他描绘了一幅令一些人不安的现状:曾经被视为铁板一块的“西方”,正在因价值观与战略利益的分歧而出现裂痕,特别是欧洲对美国“力量信奉者”角色的疑虑加深,以及对美国可能“越过同盟国”行事的担忧。

文章结尾提出的问题“日本又该何去何从?”直击当下日本外交的核心焦虑。

这片阴影,为人们重新审视日本与西方世界,特别是与其最初的西方“启蒙者”(以荷兰为代表的欧洲)长达四百余年的交往史,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视角。

这段历史,并非简单的线性发展,而是一部充满“爱恨情愁”的复杂剧目:

  • 有锁国时代对荷兰窗口的依赖与“爱恋”;
  • 有“兰学”时期对西方知识的狂热追逐;
  • 有被迫开放国门时的屈辱与“怨恨”;
  • 也有明治维新后全面西化、重心转向美国而对欧洲的疏远。

直至今日,在全球秩序重塑、传统联盟面临不确定性的背景下,日本似乎又重新将目光投向欧洲,寻求一种更为多元和自主的战略平衡。

今天以荷兰为线索,追溯这段跨越世纪的爱恨纠葛,并与各位尝试探讨一下在“西方分裂”的现实背景下,日本与荷兰(欧洲)关系的新动向。


第一幕 · 爱与奇
意外的邂逅,“爱情号”点燃的好奇之火

故事始于1600年,荷兰船只“De Liefde”(爱情号)意外漂流至日本九州臼杵 。

这并非浪漫之旅,而是海难的幸存。

然而,对于意欲统一日本的德川家康而言,这艘船及其携带的火炮、航海知识,以及幸存船员(如威廉·亚当斯和扬·约斯滕)口中的世界,仿佛是来自遥远异域的神秘启示。

与此前试图传播天主教、最终引发冲突并于1639年被彻底驱逐的葡萄牙人不同,荷兰人展现了更为纯粹的商业目的,明确表示无意传教。

这份务实赢得了幕府的信任。

1609年,荷兰东印度公司(VOC)获得贸易许可,在平户设立商馆 。

当日本进入“锁国”(Sakoku)时代,几乎断绝所有对外联系时,荷兰人成了唯一的例外,被允许迁至长崎港内那座名为“出岛”(Dejima)的扇形人工岛上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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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岛”长约200米、东西侧宽约70米,面积共一万多平方米(约两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这个弹丸之地,成了日本在长达两个多世纪里窥看西方世界的唯一窗口。

荷兰人在此受到严密监视,生活空间极为有限。

然而,正是这扇狭窄的窗,开启了日本与西方一段长久而独特的“爱恋”序曲——一种带着距离感、充满限制,却又无法抑制对未知世界好奇与向往的特殊情愫。


第二幕 · 爱与痴
禁闭中的初恋即热恋,
“兰学”掀起的求知狂潮

“出岛”不仅是商品的交换地,更是知识的交汇点。

日本的知识分子们,怀揣着对外部世界强烈的求知欲,开始系统学习荷兰语,翻译西方书籍,研究西方科学技术。

这门通过荷兰语传入的西方学问,被称为“兰学”(Rangaku),意即“荷兰的学问”(Dutch Learning)。

这无疑是日欧关系中最炽热的“热恋”阶段,体现了日本某种程度上“脱亚入欧”的早期渴望。

1720年,德川吉宗将军放宽了非宗教类荷兰书籍的进口禁令,为兰学发展打开了大门 。

1774年,杉田玄白与前野良泽等人翻译出版了荷兰文的解剖学著作《解体新书》。

这不仅仅是引入了精确的人体构造知识,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实证观察的科学方法论,深刻冲击了日本传统医学乃至世界观。

此后,通过兰学,西方医学(解剖学、外科学)、天文学(哥白尼日心说)、地理学、物理学(牛顿力学概念,如“重力”、“引力”等术语的翻译引进 )、化学、植物学,乃至望远镜、显微镜、时钟、蒸汽机原理等科技知识源源不断传入日本。

德籍医生菲利普·弗兰茨·冯·西博尔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作为荷兰商馆医生,在长崎郊外开设鸣泷塾,教授西医和博物学,培养了大批人才,并将大量日本动植物标本和文化资料带回欧洲,促进了双向了解 。

兰学,是日本在自我封闭状态下,通过荷兰这扇窄窗,对西方文明近乎痴迷的追寻与学习。

它培养了一代具有开明思想和科学素养的精英,为日后明治维新时期的快速现代化,悄然奠定了重要的知识和人才基础。

这股学习的热情,如同热恋中的追求者,渴望理解并融入那个遥远而先进的“西方”。

第三幕 · 怨与愁
强邻叩关,
独家“爱恋”的终结与失落

平静而被动的学习时光,在19世纪中叶被美国的“黑船”无情打断。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率舰队驶入江户湾,以武力胁迫日本开国。

荷兰人曾试图扮演中间人角色,荷兰国王威廉二世早在1844年就曾致信幕府,劝其主动开放,但未被采纳。

佩里的“炮舰外交”最终迫使日本在1854年签订了《神奈川条约》(也称《日美和亲条约》),结束了长达220年的锁国政策。

美国的强势介入,如同一个强大的竞争者,彻底改变了日本与西方的关系格局。

荷兰虽然紧随其后,在1856年签订了《日兰和亲条约》,并在1858年签订了《日兰修好通商条约》,正式建立了现代外交关系并扩大了贸易权限(开放更多港口、确认治外法权等),但它失去了持续两百多年的“唯一西方窗口”的特殊地位。

日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更强大的美国以及随后跟进的英国、法国、俄国等列强所吸引。

这些与西方列强签订的条约,虽然打开了国门,但也因其包含治外法权、剥夺关税自主权等条款,被日本视为“不平等条约”,带来了民族屈辱感与被迫开放的阵痛。

这无疑给日本与西方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可称之为“怨”。而对于荷兰而言,昔日独一无二的地位不再,或许也难免一丝失落与“愁绪”。

日本对西方的“爱恋”开始变得复杂,掺杂了被迫接受的无奈与对强权的警惕。


第四幕 · 淡情再续浓缘
明治维新后的转向与当代重逢


1868年的明治维新,是日本近代史的巨大转折点。

日本以前所未有的决心和速度,“脱亚入欧”,全面学习西方模式,建立现代国家 。教育、军事、政治、经济、社会生活,无不以欧美强国为师。

兰学所奠定的基础,无疑为这场变革提供了人才和知识储备。

荷兰语在一段时间内仍是处理涉外事务的重要语言。荷兰工程师如范·多恩(Cornelis van Doorn)和德·莱克(Johannes de Rijke)等,也应邀参与日本的水利和港口建设,贡献卓著。

日本也派遣学者赴荷兰学习。

两国关系依然友好,文化交流的印记也随处可见,例如长崎的豪斯登堡主题公园就是模仿荷兰街景而建,以纪念两国悠久历史,日语中至今仍保留着来自荷兰语的词汇(如啤酒biiru、咖啡kōhii、玻璃garasu等)。

以啤酒为例,在17世纪初由荷兰商人传入日本,最初日本人将啤酒称为“无特殊口味的平凡之物”,直到19世纪后期才进入日本啤酒业的繁盛期。

“啤酒在日语中的英语音译最初为“ベール”(音be-i-ru),而非“ビール”(bi-i-ru),就是因为日本模仿荷兰在先,后又开始模仿英国(1860年代-19世纪末),日语啤酒的音译名也首先来自荷兰语,这一语源影响到了之后的英语译名。荷兰语的“ee”发/ei/音而非/yi/音,在看到英语“beer”一词时,日本人也就想当然的先按照荷兰语的发音规则来标记了。”

——刘群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刊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06期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美国人来了之后,荷兰已不再是日本学习西方的核心渠道。日本的战略重心明显转向了展现出更强国力的美、英、德等。

与荷兰的特殊“情愫”,似乎在全面西化的大潮中逐渐转淡。二战后,日本更是将日美同盟作为其外交和安保的基石。

但正如赤川省吾先生的文章所示,进入21世纪,国际格局深刻演变,“西方”内部出现裂痕,美国外交政策的不确定性增加,令日本等盟友开始重新评估其战略依赖。

面对一个可能不再绝对可靠的美国,以及日益自信的中国带来的挑战,日本开始奉行更加多元化的外交策略,寻求“安全对冲”。

上图是笔者在香港参加一次金融工作活动时拍摄的图片,可以作为本文对宏观世界的“不确定性”认知的基调总结。

在此背景下,日本显著加强了与“志同道合”国家的关系,欧洲重新进入其战略视野。

日本与欧盟签署了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和战略伙伴关系协定(SPA)。

日本与荷兰的关系也再次升温,两国于2015年确立了“可持续和平与繁荣的战略伙伴关系”,并于几天前(2025年4月21日)发布了涵盖外交、安全(包括自卫队与荷兰军队的部队级交流、网络安全合作、反外国虚假信息合作 )、经济(高科技、能源、生命科学 )、文化(利用大阪世博会等平台加强交流 )等领域的《日荷行动计划2025》(Japan-Netherlands Action Plan 2025)。

荷兰派遣海军护卫舰访问日本等具体行动,被视为其对印太地区安全承诺的体现,受到日本很高的评价 。

两国领导人确认“欧洲-大西洋与印太地区的安全日益不可分割”(…as security of the Euro-Atlantic and Indo-Pacific regions becomes increasingly inseparable.[日本外务省])。

同时,日本也积极参与和推动与美国、澳大利亚、印度的“四方安全对话”(QUAD)、日美韩三边合作、日美澳合作、日美菲合作等多边及所谓的“小多边”机制,并与中国一样地重视与东盟(ASEAN)的关系。

此时此刻,紧随中国最高领导人的出访行程,日本首相也正在访问越南,一共将持续四天,随后前往菲律宾,日方说以此应对中国在这一地区日益增加的影响力。

作为一个与你一样的荷兰观察者,从多边视角看,日荷双方在“岛链化”的新世界续写古老“爱情故事”的现代剧场版,是共同利益的需求。


非终章
从“出岛”的围墙,
到多极的世界舞台


回顾荷兰与日本四百余年的交往史。

最初的“爱”,源于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对先进知识的渴望,荷兰恰好成为了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唯一载体。

随后的“恨”与“愁”,则源于西方列强的强硬叩关和强加的不平等条约,以及自身在现代化过程中不得不面对的地位落差。

而今的“再续情缘”,则更多是基于对国际秩序深刻变化的冷静判断和对自身国家利益的现实考量。

当年,荷兰是日本认识西方的启蒙者;如今,在全球秩序重塑、对主要盟友可靠性存疑之际,日本重新发现了与稳定的欧洲(包括荷兰)在共享民主与法治价值观方面的深层共鸣。

日经新闻的报道就是在说,当传统的依靠对象(美国)在现任领导下显得不再那么稳固时,日本必然会寻求多元化的战略支撑。

日本这段从“出岛”的围墙走向全球多极舞台的漫长旅程,交织着与荷兰的爱恨情愁,或许正在沉淀为一种更为成熟和审慎的战略智慧。

历史从未终结,作为旁观者,我们可以想象荷兰和日本的关系正在这充满变数的时代背景下徐徐展开一段“新の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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